□ 凌晓军

指缝很宽，岁月太瘦。

今年11月是贺友直先生100岁的诞辰。我曾作为他家乡的文化工作者，先后不下十余次拜见过他，并多次出入上海巨鹿路贺老的家和他在北仑新碶街道珍宝公寓的家。每每想起和他交往的一幕幕，怀念之情就会从心底涌动，他就像我的一位长辈一样，占据着我心中一个非常特殊的位置。我对贺老的认知，不是从书本上得来的，而是从自己的所见所闻生发出来的。

在贺友直先生100周年诞辰之际，我很想来谈谈对贺老先生的几点印象，聊作一点点安慰。

印象一：一室四厅

上海巨鹿路贺老的家，我目测他那住房连上楼道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40平方，贺老笑称自己家是立体的，层层叠叠，房间里到处摆满物件，大立柜硬生生地分割出卧室和客厅，他曾向我们自嘲地说：“画画、见客、饮食、起居都在这里，真是‘一室四厅’。”尽管屋子逼仄，还是分割出了一间小小的书房，只能放下一个大大的画案。他那还未画结束的连环画作品随时摊在桌上，他利用一切空余时间笔耕不辍，一直到九十岁，仍没有丢下画笔，在这个斗大的空间里，他可谓是画尽了人间百态。

他在老家北仑新碶珍宝公寓也有一套公寓楼房，面积也不算大，每年清明前后总要携夫人来住上一段时间，祭祖画画，走亲访友，用他的话说“我是正宗新碶头人！”他之所以选珍宝公寓购房，是因为这儿曾是他祖屋的原址，他说这儿拆迁后虽然自然条件和基础设施不够完备，但住着心里舒坦，就像回到了儿时，能找到从前的回忆。他就是在那儿完成了长篇民俗风情连环画《新碶老街风情录》的，也是在这个旧址里，他找回了不少流年剪影充实了风情录的作品素材。我还亲眼目睹在新碶的家里，他接待了同为北仑人、著名画家陈逸飞先生，一起开心地畅谈同乡情谊。

印象二：一门心思

贺老是画连环画出道的，我们都知道连环画的出版周期很长，费工费时，也不太赚钱。很多人劝他改画国画，说是来钱快，以贺老的名气，画会很好卖，卖了画就可以挣大钱换大房子了。有一次我在上海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，贺老笑眯眯地说，“别的事体做不来，我只会画连环画呀！我要一直画一直画下去。”他从1949年起开始连环画创作，共创作了百余本高品质的连环画作品。贺友直的连环画，有极高的社会、历史和艺术价值。在中国还没有哪一个画家，能够像他那样记录了60年中国社会和艺术的巨大变迁，我们从他的画里可以找到这个历史发展的脉络。贺友直先生的代表作品如《山乡巨变》《朝阳沟》《李双双》等，每一部在艺术上都可谓是上乘之作，经得起时代和生活的检验。他画里的每一个人物，都是神态各异、生动形象，并打上贺友直自己独特的艺术烙印。

他就是这样始终不改初衷，总是奔着一个目标，一门心思在那里一笔一划地精雕细琢他钟爱的连环画，每次见到他，总看到他在工作室里忙碌的身影。正因为他一辈子画连环画，从不朝三暮四，所以才成为连环画界的泰斗，他用自己的初心，给我们诠释了持之以恒的终极意义。他最后能站到连环画界的顶峰，也尽在情理之中了。

印象三：一片真心

这是一个大师满天飞的时代，随便在一个饭桌上都能碰到好几个“大师”。见到贺老，我们总是称呼他大师，在我心目中他是实至名归的真大师。可是每当听到有人喊他大师，他总会连连摆手：“别人说我是大师，我不敢当。我就是个靠画画混饭吃的工匠！”

贺老的家乡情结很重，赠予也是慷慨的。他长篇连环画《老街风情录》的原稿，无偿捐赠给了北仑博物馆。他还向家乡博物馆捐赠了四幅线描作品，分别是《中秋节嫦娥奔月》《重阳节恒景战瘟魔》《元宵节东方朔巧设灯会》《吃派饭》等。这些优秀作品至今都被保留在中国宁波港口博物馆里。

2002年贺老还向北仑图书馆捐赠有限印刷的《申江风情录》80套珍藏版中的第十七号作品。为了纪念贺友直、童介眉等一批卓越的北仑连环画家，北仑图书馆还专门设立了连环画精品书房，收藏近万本连环画，这也是家乡人民对连环画家的崇高致敬吧！

2019年11月，在他97岁诞辰之际，家乡北仑又将“贺友直工作室”全新改造为“贺友直纪念馆”，供人们参观怀念。

印象四：一掬热泪

贺老是乐观豁达的，每次见到他总是那张贺氏招牌笑脸，生动地说着铁骨石硬的宁波话。不过我曾亲眼目睹过贺老的三次流泪，每一次都让我感动不已。

2010年11月28日上午，“贺友直工作室”在新碶街道西河塘路3号正式落成，高朋满座，人们把三层小楼的院落围个水泄不通。落成仪式上各种赞誉之后，是贺老的答谢词。他略一定神，声音洪亮地说道：各位领导嘉宾，可是第二句话“家乡的父老乡亲”尚未讲完，他的面部五官有了轻微的挪移，接着声音马上就哽咽起来，眼泪“哗哗哗”地流下来，足足有半分多钟无法发出声音来。水泄不通的院落静悄悄地，连一根针掉落都听得清清楚楚，大家在静等贺老平复激动的心情。慢慢地，他慢慢地开口了，眼里饱含泪水，声音也是颤颤的：“社会各界给予了我很高的评价，如果说我成功了，一是不能忘记党的培养。在那个时候创作，一本接着一本，沒有创作条件，锻炼不到现在的这个水平。二是不能忘记家乡的水土哺育了我。在1937年离开家乡之前，我整天和农民的子女玩在一起，在农民家里穿进穿出，所以在我后来连环画作品中，我成为一个反映农村题材的专家。我感谢家乡人民对我的关心和厚爱。”整个发言，他都是含着眼泪说的，游子的深情感怀，深深感动了现场的每一个人。

友直这个名字，包含了先生直率的个性。友直，友直，对友人很直，对亲人很直，对艺术追求很直。

美国电影《肖申克的救赎》里有一句话说得非常好，“世界上有一种鸟是关不住的，因为它们的每一片羽毛都沾满了太阳的光辉。”贺老不正是一只有着非凡能量的太阳鸟么。

在贺老100周岁诞辰之际，我是多么地想念他老人家啊！